科尔温已在王储政厅桌案主位右侧的辅席落座,笔记册摊在身前,封面下还压着几页稿纸。今日他着便装入席,未佩家徽,见艾雪进门,他立刻起身行礼。
艾雪径直走向主座,没回应他的礼。“你昨天那页批注只写了一半。”她开口时语调平平,还带着初醒的涩意。
科尔温一愣:“是,我记得那一页。”
“为什么没写完?”
她边问边在主位落座,随手理了理桌案上几卷成堆的公函。晨光藏于薄雾后,将被擦得几近无尘的桌面染上晨间的柔灰,光影模糊的边缘一路投上艾雪的指尖。仆人送来一杯温茶,影子短暂地嵌入雾光中,她接过,放在手边。
“我以为您昨晚不愿我插手案件。”科尔温见艾雪迟迟不饮茶后才开口,艾雪闻言抬眼看他。
“你自进宫见习以来,我何时阻止过你写下看法?”她的眼瞳在一片被灰光洗褪的色泽中金得刺目。
科尔温垂眸:“只是昨夜您神情不太安稳,我便不敢多言。”
“这便是你中途停笔的理由?”
“我不敢在您不快时添扰。”
艾雪收回目光,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开口:“别太把自己的几句话放在心上,”她语气淡淡,“我烦躁并非因为你。”
“……是,殿下。”
艾雪低头开始翻看文件,科尔温仍然站着,看着她柔顺的黑发从发旋散向腰际。待她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然比方才柔了一些:“你若真察觉我情绪不稳,就更该把话说明白,别学那些惯于揣度的廷臣。”
“我不是揣测,”科尔温语气温和,“只是想体贴一点。”
艾雪指尖顿了一瞬,伸手端起手边的瓷杯抿了一口茶。时钟已近早餐时分,科尔温随着她的动作犹豫片刻,小心地压低了声音:“昨夜您几乎未动餐盘,今晨也只抿了茶……”
艾雪打断他的话:“你是来协助政务的,还是打算将我今日的饮食也一并纳入职责?”
科尔温立刻收回目光,低下头看面前的纸张:“是我失言。”
艾雪将茶杯轻轻放回托盘。
“我并非动怒。”她的目光再次看向科尔温,看他仍低着的头,“只是担心你会太快学会宫廷里那套谨慎而空洞的措辞。”
科尔温眨了一下眼。
“这座宫里,‘懂规矩’的人太多,‘说实话’的人太少。这里已经够安静了,我不希望连你也只说该说的话。”
科尔温对着桌子轻轻一笑:“只要您还愿让我陪在您身侧,我便不会说谎。”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悠悠地说:“你选择陪我,不需要我的允准。”
“我毕竟不是王族。”
“你是我的丈夫。”
她再度从他身上移开目光,继续翻看手里的文卷:“你是我的丈夫,与我说话无须请示,但别忘了这座王宫里有主事之人。”
科尔温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我记下了。”
“那就回座,把昨天那页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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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温从错落肃穆的高耸书架间侧头看了一眼落地窗,玻璃已被天色染上墨蓝,将王宫裹在晚间的静默之中。当日事务已毕,他想了想,没有直接离开王宫,而是绕道走向王储宫。他进入大门时,守卫站立得一动不动,结界也为他敞开。
王储宫的灯火很足,艾雪站在书房的书架前,与整屋的光一起被围在厚重精致的地毯与帘幔之间。他注意到她抬头瞥了他一眼,然后他照常向她行礼,她嘟囔着“嗯”了一声。
见她没什么要问的,他便如往常一般准备告辞。
艾雪仍然看着手中的文卷,在他准备离开时出声问道:“你今晚打算回弗洛雷斯庄园?”
“是。”科尔温一愣,微微低下头,“您明早有议程,我不便久留。”
艾雪翻过一页纸,过了一小会儿又把它们全部叠在一起。她将目光落在站得笔直的科尔温身上:“你若今晚留宫,有一批文稿要让我口述,你来誊抄。”
科尔温迟疑了一下:“现在开始?”
“明日一早须定稿。”艾雪语气没变。
科尔温微微睁大眼睛:“我可以吩咐宫廷书记提前进宫。”
“我知道。”她迈步走向不远处的桌子,桌上摆着小小的王国旗帜,“但由你来记录的话,我不必说好几遍。”
科尔温没接话,也没动。他悄悄将目光落在艾雪身上,随着她移动,直到她坐下。
艾雪抬眼看向愣在原地的科尔温:“坐过来。”她指了指桌子一侧的椅子,朝座位的方向推了推手边的墨水瓶,瓶里还插着一支羽毛笔,“用这瓶墨水,这瓶不泛油。”
然后她又伸手去拿空白的文卷。
科尔温仍然站着没动。他目视她挑出了一沓空白的纸张,斟酌着开口:“……殿下,您似乎总喜欢以‘公务’之名挽留我。”
艾雪轻轻瞥他一眼:“你若听得懂我的暗示,便不该等我开口。”
科尔温这才走到座位前坐下。艾雪翻开新卷放在他面前:“慢慢写,不用急。”
“自然。”科尔温从善如流地拿过墨水瓶,抽出里面的笔,“我担心写得太快,今晚便没借口留下了。”
艾雪的目光从科尔温握起笔的手一路延到那支已然悬在纸面上的笔尖:“你若今晚再走,我就不再替你找借口。”
接下来的时间里,艾雪用波澜不惊的一言一语牵动科尔温的一笔一划,把书房几面玻璃上的夜色涂得越来越满。直到艾雪说出“就这些了”,科尔温才察觉刚刚书房里只有她的声音和书写的声音。
艾雪从科尔温的笔下抽出书卷。
“你的字迹比昨日稳了。”她将手稿一页页翻过去,没看他。
科尔温微微一笑,轻轻呼出一口气:“您昨日说‘像是被风吹着写的’。”
艾雪面无表情:“今天也不甚好,但可堪一用。”
“多谢您的宽容。”
他低下头,用两只手捏住了羽毛笔,语气温和极了。艾雪侧头看他一眼,然后继续翻他亲手誊的文稿,直到堆叠的纸张一齐响了一声,她将翻乱的文卷收拢:“你今天没犯错。”
科尔温眉眼弯弯,握着笔抬头看向她。
“那是否意味着,今晚我可以回王储宫里我那间内室睡,而不是睡书房的长沙发了?”他说。
“我又没让你睡在那里。”艾雪微微眯起眼睛,“是你自己选的。”
科尔温放下笔,将手放到膝盖上,正襟危坐:“我确实没被您赶出去,”他注视着她将文稿梳理整齐,“但也没被邀请回来,我就守规矩地守着。”
艾雪认真地将手稿收进其中一个抽屉,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弯下腰迎上他追随而来的目光。
“你若再敢说我宽容,”她眼中透出锋锐,话语的尾音被吸入纹样精致的地毯,“我就叫人彻底收走那张长沙发。”
科尔温与她对视了一会:“……我求之不得。”
艾雪没再接话,转身走出书房,向她的寝殿走去,将一屋子夜色甩在身后。科尔温坐在原地愣了几秒,随即低笑了一声,将桌上的笔收好,起身,轻声步入她对面那道房门——他在王储宫里的独立寝室。